2021 年 2 月 11 日,雾。

港岛径,距离 44KM、累积爬升 1300m。耗时 7 hr 12 min。

这是我第一次徒步达到马拉松的距离。

根据 FKT 网站的记录,该路径目前的最快完成时间大概是 3.5hr,由 John Ray Onifa 在 1 月 29 日的清晨完成。时间上比我的一半还少 —— 这个速度,哪怕是让我平地跑马,应该也无法做到。

只有亲身体验过,才知道原来 “如履平地” 是这个意思……

我想象着有一场比赛,我和 John 同时站在起跑线上。发令枪响,我看着 John 以两倍于我的速度跑开,消失在第一个转角,然后那便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下一次见面或许是在终点,但等我到的时候,人可能已经走了。

其实,哪怕不是与高手对标,在超跑的世界中,普通人之间微小的速度差距,也会被距离无限放大。

路,到底是自己走完的。无论和谁,相遇都是偶然事件;孤独则是一种常态

我大概 6:50 从太平山顶出发,在头 1K 超过了三组人。其中有两位外国小哥,后来还遇到过,其他人就没再见过。

这两人身材魁梧,其中一人大概 185cm,另一位 180cm。类似的组合在本次徒步中还见到不少,让我这个脸盲很是困扰。但我还是通过跑鞋认出了他们,一双橘红,一双乳白,分辨率倒是不错的。

从太平山顶,到大浪湾,总共 44K,我们 crossover 了五次 —— 多么小概率的事件!

这一路上,也遇到不少其他群组,全都只有一面之缘。

到达港岛径第 3 段时,遇到一个行山群组,是 6 个外国小哥加 1 条狗,两两组队。看样子引水渠是他们的起点。在贝璐道爬坡时,我开始吃早餐,然后 6 人组陆续超过了我。吃完面包后,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,重新开始小跑,很快超过了 6 人组,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。

渣甸山到小马山一带,大概在 20K-25K 的区间,是本次第一段比较陡的爬升。这一路上有很多不同年龄的山友。我从后方超过了 20 几个人,同样的,都没再见过。

我想起了最近看过的许多超跑 vlog。这些影片都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开头很热闹、结尾很热闹、中间很孤独……

出发的时候,大家是同步的,但速度差异很快就会体现。哪怕是 10% 的速差,在 10K 之后,就意味着 1K 的距离差异。即便是在视野开阔的地面,都有可能见不到人,更何况是在丛林中呢。心理上的差距,比物理上的差距更大 —— 也许别人并没领先太多,但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,你总是见不到他们,便有一种落后很多的感觉。

影片的中间,通常都是 vlogger 的独白。偶尔有一两人从后面超过,善意地招呼一句:you're looking great! Keep on! 每个人都在努力完成自己的比赛,没有闲暇去和别人攀谈。

这种寂寞,会持续到终点,才会再次出现欢呼的人群。

人到中年后,越多忙于琐屑,不再想远方,只顾及脚下。大多数的友谊,最后都成点赞之交。事业上没有交集,则在生活上也难有交集。某天在一个活动上巧遇,感叹“原来你也在这里”,互换最新名片,草草两句,勾勒出先前走过的路径,便互道珍重,重新上路。

如果恰巧有业务上的重合,则一次偶遇,会变成短暂的同行

在村上村树、Adharanand、Karnazes 关于跑步的书中,他们都记录了一些和其他人同行的经历。这样的经历,于书的主题来说,显得过于单薄;而对话内容,也缺乏故事。尽管如此,几位作者都不约而同地捕捉了这些瞬间。

我想,正是因为这种经历太过偶然,所以在几十公里的旅程中,能够同行一两公里,都显得弥足珍贵。 —— 当大家已经历过半赛程,却在同一个时间、同一个地点相遇,还能保持相同的配速,这是多么的巧合?

同样的,在几十年的人生中,如果有那一些人,能够在某一年内,反反复复见到,则他们之于个体,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含义。

每一段关系,都用不同的形式,或愉悦、或痛苦、或启发地引导着生命体验的升级

早上刚出发的时候,我并没有一个目标,只是想沿着港岛径,在中午前能走多远走多远。毕竟这个距离,在我已证明的能力范围之外。我估摸着,或许能走 30K 就差不多了。

前面的 5K,是在 ClubHouse 网友的陪同中走过的,聊了不少行山的经验。据说,正常人 8 小时可以完成。这样就有了当天的第一个目标:走完港岛径。

大概 19K 的位置,我在布力径上系鞋带,恰好小哥二人组从后面追赶上来。因为是上坡路,他们开始用走的,而我在同一时刻系好鞋带,就开始同步前行,并聊了起来。

> You also going to the end?

- Yes. End of the HK Island Trail at Big Wave Bay. It's my first time to hike the entire trail. How about you?

> Me too. I have done some fragments before. But have not done the entire trail.

- I think you guys are hiking pretty fast, maybe running sometimes?

> Yeah, we are running and walking

- Are you preparing for a race?

> No, just a temporary break away from family. Btw, What is your target time?

我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。还没来得及思考透彻,小哥继续问:

> Seven hours?

7 小时。嗯,我看了下表,根据目前的距离和爬升,似乎是一个合理的 projection。于是这就成了当天的第二次目标升级:7 小时内完成 44K 港岛径。

- Yes. Looks like the current pace is on track for a 7 hour finisher.

> Same here. (to another guy) do you wanna start to run?

就这样,他们继续跑向前,而我稍作休整后,也回归到小跑。再下一次从后面超过他们时,已经是 24K 左右。他们在渣甸山顶的标高柱旁边休整,而我打了个招呼,就继续向小马山方向前进。

我先是一路弹跳下坡,感觉很轻盈。自从学会前脚着地后,感觉膝盖的耐受性真的变强了,特别是下梯子的时候,那种顺滑的感觉,是登山杖都无法提供的。接着是上小马山,我保持了 14' 的配速,靠臀部发力,一路上超过了不少路人,但能明显感觉到供能系统进入到了无氧区间。我忍着微酸,到了小马山顶,然后又一路弹跳下坡,直到大风坳。

我在凉亭坐下,开始整理背包和鞋子。

当时我感觉非常良好,心算着从渣甸山顶一路过来,我都是接近 top performance,二人组看起来也不是专业运动员,应该已经在我后面很多了。

但不到一分钟,二人组就从背后的梯子上,一路飘下来。我们心照不宣,相互竖了个大拇指。

我继续整理,他们研究手机地图。

紧接着,他们就向大潭水塘的方向,一路下坡而去。

因为鞋子进沙,这一次整理耗时比较久。一分钟后,我也从大风坳出发。

从大风坳,到大潭水塘道,一路下坡。重力的施舍,如同一场及时雨,给本来已经酸痛的身体,注入了取之不竭的能量。这时候,动力已经不是问题,我把精力集中在了落地的姿势上,以对膝盖做出最大的保护。

快到水坝时,我看到两人背影,有点神似,一下兴奋起来:居然这么快追上了。

结果赶上前去,一看跑鞋,不是早前那对,又一下失落。

从大潭水塘道出来,则是引水渠一段,一直持续到土地湾,大概是 7-8K 的平路。没想到这段成了一天中最煎熬的路段。

此时的总里程已经达到 30K,晚餐和早餐提供的能量,已经消耗殆尽。我尝试用 8-9' 的配速小跑,心率也会飙到 150 —— 整个身体在超负荷运作。这时,雾也刚好散开,中午的阳光洒下来,先是感觉很暖和,不一会就感觉有点毒辣。

然而,这些都不是最有挑战的部分。最大的挑战,是在崩溃的边缘,维持住心态。

一切皆因为这天临时添加的第三层目标:在二人组以前完成(假设他们能在 7 小时内完成)。

令人煎熬的是,沿着引水渠小跑的整个 7、8K 路,完全见不到两人的影子。有那么一阵,我甚至怀疑他们是走错路了。又或者是,他们坚持不了,已经退出了。

38K,到达土地湾,接下来是上龙脊,这是整个港岛径的第二组剧烈爬升。

如果放在平时,会觉得龙脊非常简单。但在 38K 的旅程之后,这点爬坡就有点杀人了。而拼了全力都见不到二人组,让我很沮丧。我给朋友发了微信消息,说准备上龙脊了,但还没追上。

刚一上坡,我就感到右腿腘绳肌一阵酸痛。我赶紧收拾好充电宝和手机,不再关心地图和时间,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两只脚的协调上。我开始把左腿设定来承担主要的负荷,在移动中让右腿得到休息。

这时候,我感到三个目标都在离我远去。二人组不见踪影,7 小时的 projection,正在一分一秒远去,甚至我能否坚持完成 44K,都成了问题……

人吧,只要走得够远,总会遇到一些意外的挫折,导致目标的连续降级,就像倒塌的多米勒骨牌一样。直到连“基本盘”都保不住的时候,他才会开始认真检视,发现几乎所有目标都是虚的 —— 这不是表演,也没有观众,这是和自己在竞赛 —— 至始至终,唯一的对手,是正在成为过去的自己

等到龙脊顶端的时候,我的右腰、左膝、左肩也开始疼痛。

前面的视野很开阔,看不到人影。而右手边,山坡下面,则是终点大浪湾。

山顶的标高柱旁,有几个游人在拍照,看到我上来后,立马让出一条道路。我这才意识到,原来我是在跑 —— 虽然从速度上来说,已经和走无大分别,但从姿势上来说,却是在跑。

那一刻,我感觉肌肉和筋腱的弹性恢复了。

我有了一个不是目标的目标。

我想起了村上村树的最后一章:At least he never walked

无论今次能行多远,无论最后时间如何,从这一刻开始,最后的 4K,我只要做一件事:never walk。哪怕是用走路的速度,我也将用跑的姿态完成。

我从龙脊一路弹跳下来,进入了港岛径的倒数第二段。这是一条泥路,间或有一些石头和树根。我感觉能够轻盈地避开所有障碍。有时候从后面超过一些跑山群组,他们听到脚步声,便向一边让开,这让我更加确信,我是真的在跑。

在快到石澳道时,小径大概还有 300m 结束,我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—— 二人组出现在我前方,而我们的差距不断缩小。

那时候,我已经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—— 要么是走错路了,要么是早到终点了吧。

当我追上时,看了下表,已经是 42K —— 从大风坳开始,因为晚出发了一分钟,则步步落后,花了 17K,才终于弥补上这点差距

几乎要泪奔了。

就像你在 25 岁做了一个错误决定,造成一些后果,得硬撑到 42 岁,才能足够弥补

时间,会剥夺一个人的所有自尊,令他放下贪、嗔、痴的念头,才能以轻盈的姿态,重回正轨。

这是今天和二人组的第五次 cross over。这一次,我的目标清晰而简洁:never walk。

在给两人打过招呼后,我挥了挥手:See you at the end!

我用 5' 的配速完成了第 8 段的水泥路面,接着用 8' 的配速,沿泥路下降到大浪湾。因为太激动,一下跑过了 H100 的标距柱,又折回去补拍了照片。

最后的 3K,我平均配速达到 7' —— 当内心不再纠结速度的时候,我实现了全程的最高速度。

最终完成时间 7 hr 12 min。

What a race!

独自走向公交车站的途中,整个 “赛程” 像跑马灯一样重现。我想起了第三次 crossover 的时候,两位小哥的话,突然觉得回味无穷。

那是在港岛径第二段,大概 13K 的位置。我刚吃完早餐,给家里打过电话,开始小跑。那时候并没有想过完成时间,也没有想过要超过谁。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山径中时,一个转角,碰到了二人组。我也没有特别想聊天,hi 了一下就往前跑。其中一位说了句 "good work!",而另一位说了句 "see you later!",声音是从我后面十多米传来。

See you later。中文 “再见”。

“再见” 有两种意思 ——

每一段旅程,都是以互道 “再见” 结束。但有的人会再次见到;有的人再也不见

在漫长的旅程中,因为终点不同、配速不同,大多数人应该是“再也不见”。少数能再次见到的,哪怕多见一次,都是缘分。

无论是哪类人,我们总是善于从他人身上获得灵感,用来调校人生的方向。

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,我们没有任何目标,只是单纯地体验生命。在一段又一段的旅程中,我们错把他人的目标,当作了自己的目标。甚至,我们直接把他人,当作目标。

直到心灵不堪重负,身体也透支殆尽,我们才开始做减法,重新去追求生命体验的提升。

超跑这项运动,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,让我们感受到这个过程:

不断超越正在成为过去的自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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